甜甜甜,一发完
一个非典型庄季
年下,年龄差可能有点大
BGM:许嵩《大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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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男人飞快地为季白做着检查,胸腔剧烈地颤动。
那颗心脏蓦地停了,男人吞咽口水,稳住双手做心脏复苏。
躺在担架上的人终于稍稍清醒了。
他听见护士惊喜的感叹,外面是震耳欲聋的枪炮声,莫名有些亲切感的医生拉着他的手,在他耳边说话。
视线模糊在医生印着“MSF”的臂章上,他的耳边一阵鸣响,剧烈的疼痛要搅碎他的感知,他彻底失去了知觉。
“相信我。”医生说。
意识的最深处,他回应着他。
我信,我信你。
一.罗伯特的梦
01.
枪林弹雨。
小孩子们奔跑在断壁残垣之间,清脆的笑声后传来远处轰炸的声音。
或许是从随处可见的士兵尸体上捡来的玩具,黑色刚硬的线条渗透出死亡的寒冷,枪支甚至高过几个持枪的孩子。
“砰砰砰。”孩子们笑。
“砰砰砰。”更加真实的声音由远及近,刚刚还在玩闹的孩子忽然散去,留下空地上一个细瘦的影子,瞪着眼睛注视着全副武装的士兵向他靠近。
男孩像是没有反应,依旧直愣愣地站着,上了膛的枪正在对峙,不过是一场游戏。
一顶蓝色的贝雷帽突然从建筑之后出现,大喊着与他们交涉。他们最终没有开火,贝雷帽从最危险的瞄准镜下把男孩带走。
02.
“中国人?”
男孩点点头。
“这不是玩具,你知道吗?”
男孩点点头。
“你刚刚已经上了膛,很危险,知道吗?”
男孩点点头。
贝雷帽抚摸着男孩的头发,太久没有洗过,尽是灰尘石砾。
“知道怎么用吗?”
男孩摇摇头。
贝雷帽蹲在角落,给男孩演示。男孩认真听着,依旧一句话都没有。
“这样上膛。
“这里是瞄准器,瞄准要伤害你的人。
“如果有人要伤害你,就对准他,扣动扳机,明白吗?”
男孩点点头。
贝雷帽指指自己的帽子,又指指自己的臂章。
“如果看到这两个字母或者这样的徽章,你可以找他们来帮你,记住了吗?”
男孩点点头。
贝雷帽亲了亲男孩的额头,站了起来。
“保护自己,祝你好运。”
03.
“季白你疯了吧?教一个小孩儿怎么开枪?”
被叫做季白的男人点燃一颗烟,步枪揽在怀里,倚在墙角随意站着。
“他是中国人,我没办法带走他,只能尽我所能让他活下去。”季白烟雾缭绕中叹着气,“这里不太平。”
“这里要是太平,你我就不会站在这儿抽烟了。”同伴冷笑了一句。
季白嗤笑:“赵寒,你身上痒痒是吧。”
赵寒刚想说话,一边就传来鞋跟相碰的声音。“报告少校,明少将命令,今晚十九时务必撤离加达里夫,二十四小时内于喀土穆会合!”简陋的通讯室跑出联络员,季白挥挥手表示知道了,捻灭了烟。
“通知所有人,集合。”
赵寒撇撇嘴,跟在后头:“真让上头知道了,有你好果子吃。季司令远在京城,管得着你吗?”
“管不着我才好,不然我来这儿干什么?这是老爷子能随便插手的地方吗?”季白哼了一声,“我当刑警,当武警,全都在老爷子眼皮底下,唯独维和部队,他管不着,所以我才来。”
赵寒笑了一声:“我信了。”
“闭嘴。”季白骂了他一句,“收拾东西去,不然把你扔这儿。”
“你敢,让你吃一辈子处分……哎,三哥。”称呼突然犹豫起来。
季白忙着擦枪:“有屁快放。”
赵寒的声音干巴巴的:“营口那小孩……是不是你早上碰见的那个?”
04.
是,就是他。
季白有点烦躁地挠了挠头,没想到早上救了个麻烦。
赵寒看好戏的表情,被踹了一脚。
小孩被拦在营口禁止入内,季白过去说话。
“你不能和我走。”他是真的受不了小孩子的乞求,索性先发制人,彻底断了这个小孩的念想,“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我不能带着你。”
小孩摇了摇头,脏兮兮的小手递上去一个小小的布包。
季白狐疑着接过来,一旁的守卫兵有些紧张:“少校,危险。”
小孩子面无表情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生气,头一次肯开口讲话,是真的“生气”:“我才不会伤害他!”
季白诧异了半秒,最终噗嗤笑了,安抚着男孩不要紧张:“我相信你。”
他打开布包,里面竟是几块干净完整的饼干。
混着泥污的小脸随着露出一个笑来:“你吃吧,很好吃的。”
05.
饼干是偷来的。商店老板追着他打了两条街,好好的饼干,就只剩下这么几块还能吃了。
但是季白没吃,他的长官教他谁都不能相信。
季白坐在副驾驶,军车晃晃悠悠地走在崎岖路上。脑海里还是几个小时前那个小孩子的模样,季白想,他或许不会忘记那个男孩的样子了。
男孩眼里藏着纯真和空洞两种截然不同的东西,他的眼神清澈,却无法见底。他本来就不应该承受这些不该在这个年龄承受的事情。
季白的拳头不自觉地握紧了些。
没人想要承受这些事情。
如果每个人只为他自己的信念去打仗,就没有战争了。①
战争永远是人类的黑洞,不受控制,吞噬阳光、快乐,还有生命。
天色暗了,季白在路上颠簸着,不知不觉打了个盹。
昏暗的天色中突然炸开烟花,季白的瞳孔倏地紧缩,前面是枪声炮声哭声,尸横遍野。
他下了车,路边丢弃着一台摄像机,滋滋啦啦闪着光亮,还在奋力工作。可它的主人已经倒下,躺在一滩在这里司空见惯的鲜血中央。
季白慢慢地把那具尸体转过来,露出一张本不该那样染上风霜尘埃的脸。
猛然间整个世界都扭曲起来,变成一个诡异的笑脸,撕扯着他的视线,他在巨大的恐惧中挣扎,找不到出口。
季白一个激灵,从潜意识中苏醒过来。
赵寒开着车,瞥了一眼:“那小孩儿灵啊,居然让你这么上心。”
“我最讨厌你好像很了解我的样子。”
“我不是吗?”赵寒歪了歪嘴角,“你有多久没做那个梦了?”
06.
他们走得快,中途没有停留,也没有遇上双方军队交火,十七个小时之后赶到了位于喀土穆的分部,洁白的建筑仿佛没有受到战争的影响,依旧是那么庄严肃穆。
见过了明少将和明长官,季白缩进车里,脚搭在控制台上,倚靠着小憩。
苏丹战事吃紧,内战持续了将近二十年,各处战火纷飞,美国介入当局,联合国也没有坐视不理。
他们在这里很久了,如今苏丹政府和南派领导谈判,还不知结果如何。
所以季白才会在这儿,在铺天盖地的风沙灰尘里找个密闭空间,稍微休息那么一小会儿。
这次他没有再做那个梦,却梦到了他在许久以前读过的一个故事。
季白从梦中的爆炸里醒来,心悸着摸了摸自己的左腿。
没有枪伤,没有爆炸,没有战友的尸体,也没有玛利亚。②
世界平静着,闷热着,在一月的蒸笼里烘烤着。
季白喉结滚动了一下,莫名又想起了那个男孩。
07.
赵寒哐哐敲着季白的车窗。
季白烦躁,落下车窗直接给了他脑袋一巴掌:“催命鬼啊?”
赵寒伸手进来打开了上锁的车门从里面拽开:“催命鬼在这儿呢。”
“……”季白这才看见赵寒手边拎着个小孩,顿时一阵头疼,“你跟来干嘛?你怎么跟来的?”
赵寒左手拎着小孩的后脖颈子,右手扛着那把刚刚没收了的步枪:“这小孩,趴到咱车顶上一路晃荡过来的。还堂而皇之拿了把枪,刚差点被值守崩了,还好我眼尖。”
季白又笑了。
“还笑!”赵寒把小孩丢给季白,“你笑吧,这儿是军事重地,我看你一会儿怎么跟明长官解释。”
“还能怎么解释。”季白揽过男孩把他拽上车,又揉了揉他的头发,“明长官不会说什么的。”
“呦,这么肯定。”
“明长官家里祖传捡孩子你不知道吗?”
男孩瞪着俩眼睛看这两个人互相抬杠,想笑又有点不敢笑的样子,使劲一憋,肚子突然叫了一声。
“滚吧你。”赵寒冲季白翻了个白眼,从兜里翻出两块压缩饼干塞进了男孩手里,“……真能耐,咋不饿死你呢。”
季白露出两排小白牙:“快谢谢赵寒叔叔。”
“谢谢赵寒叔叔。”小孩很听话。
季白笑得更欢了:“乖,真听哥哥话。”
08.
“你叫什么?”
“小树。”
“哪个树?”
“大树的树。”
季白笑。
“你怎么会在这里的?你的父母呢?”
“我出生那年我爸就死了。我和我妈妈被卖到这里来。后来妈妈也死了,她中了流弹,没人救她,她就死了。”
小孩的声音没有波澜,死亡已经变得司空见惯,他每天都能看到死人,看到活人变成死人。
季白不知道说什么。许久又问:“就没想过要做些什么让自己从这儿逃出去?”
“哪里都有战争,战争就会死人,还能逃到哪儿去?”
“你想过回家吗?”
“我没有家了,你有家吗?”
季白摸摸他的头:“我有,在中国。在北京。那里没有战争。”
“你想回家吗?没有战争的地方,你一定很想回家。”
“是啊,我想,很想。”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
“因为这里还在战争,我们是维和部队。”
“如果战争停止,你就能回去了吗?”
“也许吧,如果战争停止,我也许就可以回家了。也许……你也可以找到一个家。”
“我不相信别人。”
季白一愣。
“那你为什么跟着我?”
“……因为我想活着。我妈妈让我活着。她叫我小树,她想让我活着。”
季白张张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能让你活着吗?
09.
男孩一眨不眨地盯着季白,让他突然有点不知所措起来。
他说因为他想活着,所以他跟着季白来到这里。
可是季白能做些什么呢?他什么都做不了,就像当初他在家里听到母亲死亡的消息的时候一样,什么都做不了。
他想起来了,他的母亲。
母亲是大家闺秀,与祖上有功的季家门当户对。他的印象里,他的母亲温柔熨帖,可在工作上,又是那么刚硬顽强。
他的母亲是一个记者,在她死亡之前,是一个战地记者。
单薄的身躯偏偏抵挡住了荒漠中肆虐的风沙,她把这个丑陋的人间展现给所有人,她不遗余力地保护无辜的人,在每一次报导中都在呼唤和平。
对于那个世界的人来说,和平是何其奢侈。
高层之间的利益争夺让多少人丧命,她的母亲甚至受到过威胁,可她不曾低头过。
季白是她的幺儿,她给他起名叫“白”,清清白白,明明白白。她希望这个世界如此,亦希望她的孩子如此。
10.
手边的男孩终于陷入安眠,季白长出了一口气,倒在靠背上。
明少将叫他们回来,也没有进一步的指示,季白也不多问,当个不多事的亲兵。
只请示了男孩的事情,明少将答应让他暂时留下。
前提是季白必须寸步不离。
他的思绪飘去很远,他确实有很久没有梦见过他的母亲了。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母亲,在同行人拿回那张摄影机内存卡的时候。
那张卡记录了他的母亲生命的最末,炸弹袭来,刚刚所说的一切“和平”都成了笑话。
画面最后定格在他母亲的尸体上,然后滋啦啦的雪花,终于黑幕了。
他对母亲的印象也就此停住。
可他始终忘不掉那卷录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母亲每天入梦。
后来他加入了维和部队。
他看到很多人向他道谢,在满世界灰尘里露出一个干干净净的笑。
那个梦不再出现了。
本以为他已经忘记了那个梦境,忘记了那个场景,本以为他看到了和平的样子,可现在,在男孩出现的时候,他想起来了。
那些不过都是和平的假象,在言辞和视线的误导下将枪支子弹看成海市蜃楼。
季白看着男孩睡着,忍不住伸手拂去了他头上的沙粒。
他想,男孩就这样睡着,不要再去想其他事情,就很好。
而他自己,却在无尽的长夜里辗转反侧。
罗伯特的梦,该醒了。
二.假如给我三天光明
11.
他醒来时,贝雷帽正在一旁整理枪支弹药。
外面有咕咕的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男孩突然跳下床,飞快跑了出去。
待他兴冲冲地回来,那人却正在里面发飙。
看见男孩回来了,贝雷帽直冲他吼:“告诉你不许离开我的视线范围,你就是不听是吧!跟着我你就必须听我的,否则你就给我回到你之前的地方去!”
男孩突然被责骂,欣喜的表情凝固在脸上慢慢消失了,有些害怕地向后退了一步,藏在后面的手又紧了紧。
贝雷帽神色开始警惕,声音都紧张起来:“手里拿了什么?”
男孩摇摇头。他看见贝雷帽的手已经向腰间摸去了。
“小树,听话,慢慢把手拿出来。”
贝雷帽的声音已经带上了警告的意味,男孩委屈又害怕,只好慢慢地把手拿了出来。
手心里是一只白鸽,他刚刚听到外面有鸽子的叫声,才跑了出去。
“你……抓它来干嘛?”贝雷帽见时自己草木皆兵了,放松了语气,手从腰侧移了下来。
“我妈妈说白鸽象征和平,我想把它送给你,你就可以回家了……”声音越来越小,小树盯着自己的脚背,最后又挤出一句话来,“我说了,我不会伤害你的。”
贝雷帽沉默,然后叹了口气,把人抱进怀里。
“对不起,我应该相信你。”
12.
小树有很久都没有吃过饱饭了。
他跟着贝雷帽,居然连续吃了两顿饱饭,吃得他甚至有点胃疼。
他已经很幸福了,他也很久没有感觉到幸福。
小时候他和妈妈还在中国,妈妈是个护士,足够让他吃得饱穿得暖。
他从没有见过他的父亲,听母亲说,父亲是个警察,是在和歹徒搏斗的时候牺牲的。虽然没见过,可是庄恕向往他的父亲,他有一个当大英雄的父亲。
他每天都去上学,接受应有的教育。虽然家里只有妈妈和他,可他已经知足了,从不奢求什么。
直到他十岁的时候,他和母亲一起被父亲的刚刚出狱的仇敌绑架,再也没有回去过。
母亲总是安慰他,只要还活着,就是好的。
然后他们在这里辗转了四年,他失去了他的母亲,失去了全部。
他在废墟里苟活着,没人在乎这个穿着破烂的小东西的死活。好在他足够幸运,让他遇到了那个戴着贝雷帽的男人。
他想,他一定要跟着他走。
因为他教他开枪,他教他活着。
所以他铤而走险爬上了维和部队的军车,一路又跟他来到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的枪炮声少了很多,周围都是中国人,让他觉得安全。
他知道他们对于他的存在是怀疑和防备的,他见过一个比他还小的小女孩,爆炸了。
可他不会伤害他的啊,他想,那是他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唯一的光。
13.
鸽子最后还是被放走了,贝雷帽说生命平等,只留下了两根羽毛。一根留给贝雷帽,另一根给了小树。
“战争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问。
“很快了。”贝雷帽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有些轻快。
小树他听到了,刚刚士兵们都在议论,政府和南派签订了一个协议,以后不会再有战争了。
“那你什么时候走?”
贝雷帽皱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决定问问小树:“你希望我什么时候走?”
“我希望现在。”小树露出一个笑脸来,“你就可以回家了。”
贝雷帽摇了摇头:“还没那么快,不过……也很快了。”
贝雷帽突然转过头去看着他:“我走了,你怎么办?”
小树听出了画外音,意外地平静:“你是不是不可以带我走?”
“我很抱歉,可我要服从组织纪律。”贝雷帽搭着小树的肩膀,和他一起坐着。
“没关系。”小树又笑了,遇见他就已经足够了,“你都教我怎么活着了,我会活着的。”
贝雷帽揉了揉他的头。
14.
小树听见士兵说,他们就快要离开了。
上面的命令很急,要部队在36小时之内起飞回国。
小树趴在门口看贝雷帽整理东西,一个巨大的背包,他有点难以想象贝雷帽那么瘦,是怎么把这么重的包背起来的。
季白把整理好的背包放在角落,拉起小树的手:“我带你去见一个人,你要答应我听她的话。”
路上满是断壁残垣,消瘦妇人抱着孩童坐在路边,瞪着凹陷的眼睛盯着两个人走过。
“我明天就要离开了,我带你见的人是我母亲的同事,她正好这几天在这里工作,我昨天联系了她,她后天结束工作回国,你跟着她,她会带你回去,回国去,没有战争。你愿不愿意?”
小树眼里亮晶晶,很听话:“好。”
15.
女人是个温柔的人,见到小树喜欢得不得了。
“他叫什么?”她问。
“小恕。”贝雷帽笑着看着男孩,“宽恕的恕,对不对?”
小恕眨了眨眼,心里突然多出一些酸涩来,重重点点头。
女人摸着小恕的头:“多好的名字,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小恕看着贝雷帽,不说话。
“以心度物曰恕,以己量人曰恕。是谁给你起的名字?”
小恕依旧看着贝雷帽。他舍不得他,像要哭出来,却硬生生地憋了回去。许久之后冒出一句话:“我很喜欢的人。”
贝雷帽闻言哈哈大笑,拍拍小恕的肩:“从今以后,你就跟着庄阿姨,好不好?”
小恕被揽到女人一侧,冲贝雷帽点了点头。
“阿姨,那就拜托您了。”贝雷帽冲女人行了个军礼,“部队还有事,我就先走了。”
“去吧,孩子在我这儿,你放心。你自己也小心些。”
贝雷帽礼貌地笑笑,又单独和小恕挥挥手。
小恕盯着贝雷帽的背影看,他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小恕突然扑过去:“我会想你的!”
贝雷帽顿住脚,无奈地蹲下,亲了亲小恕的额头:“听话。”
16.
贝雷帽走了。
贝雷帽比小恕走得早,小恕恳求女人去送他,军队撤离自然不是想去就能去,小恕远远看着,直升机的螺旋桨卷起巨大的风沙,迷得小恕睁不开眼睛。
那个身影矫捷地跳上飞机,然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一天之后,他跟着女人走了。
他回到了中国,他被带到了一个大城市,跟女人的家庭生活。
他又有了家,有了父亲母亲,和一个哥哥。
他们是很好的父母,送他上学,送他去学习他任何想学的东西。
他跟了养母的姓氏,姓庄,他叫庄恕。
他的生活终于变得一帆风顺,可他还是会想起贝雷帽,那始终是救他于水火之中的人。
他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只知道别人叫他少校,或者三哥。
与贝雷帽在一起的那三天,也许是他这一辈子最无法忘记的日子。
他遇到他,他跟着他,然后被他交托给值得信任的人,他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在无边黑暗里抓住那一束光,一直向前走着。只有三天的时间,那道光消失了,却把他带到满是光明的地方。
17.
庄恕一家人去了美国。
养父是个医生,养母是个记者,同样水深火热的职业,索性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庄恕早已跟上同龄人的步伐,也跟着养父学了医,移民美国那年,他正好读大学,在UCLA,养父养母看着offer都开心得不得了,送他一块价值不菲的手表作为奖励。
自从他被养母收养,就再也没过上一天饥饿的日子,被饿怕了的小孩子对食物虔诚得要命,十几年过去,哪还有半点当初面黄肌瘦的样子,高大英挺,多少女孩子上赶着追他。
可是庄恕一个女朋友都没有交过。
眼看着博士都要毕业,父母虽说开明,到底也还是操起心来,督促他是不是要找个女孩子好好相处了。
庄恕总是打岔,太多次不了了之,最后母亲一拍桌子,猛然间让庄恕想起多年之前在战场上坚持报导的强硬来。
母亲把那个许久没有提过的人搬了出来,季白把你托付给我,我既然答应了,就不能言而无信。衣食住行,成家立业,都是我该管,也一定要管的。
季白。庄恕一瞬间愣住了,随之而来的是敲击心脏的想念。
他从没有问过母亲那人的名字,好像小心翼翼地仰慕神灵,害怕他收到丁点玷污。他就一直把他藏在心里,埋在很深很深的地方。
原来他叫季白。
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
庄恕笑起来,那是个名副其实的名字。
那三天改变了他的一生。
他得到他,然后失去他。
那人的相貌早就在他的脑海里模糊,只晓得他始终站在光晕里,存在在他的梦里。
破土而出的想念疯长,庄恕突然很不甘心,突然很想再见见他。
18.
庄恕终于实话实说,他不想谈恋爱,因为他无法给另一半一个好的生活……因为他早早就知道自己想要去干什么。
从他学医的第一天他就决定下来,他要去当医生,去做一个无国界医生。他可能会去偏僻危险的地方,也可能会回到战场去,回到那个随时与死亡对抗的地方。
母亲没有说话,疲劳地挥挥手。
晚上听见母亲和父亲交谈的声音。
十年前阿富汗的那场噩梦震惊世界,三十几名无国界医生陆续遭到枪杀,最后组织甚至离开了阿富汗的驻地。母亲还曾为此做过报道。
母亲心疼他,当初十几岁的孩子瘦瘦小小交到她手里,养了十几年,好不容易终于让他鹤立鸡群出类拔萃,又怎么舍得他再回到战场上去。母亲哽咽起来。
庄恕手里的水杯被焐热了,眼眶有点酸。
他突然想,大概是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
19.
庄恕走得没那么快。
他博士毕业,在医学中心留任。人人称赞庄恕的妙手仁心,他的名声响透了心胸外,却做了件让大家跌破眼镜的事。
庄恕辞职了,正式向MSF发送了申请。
这样的人才不可多得,没有几天的时间就收到了回复。母亲叹气,可也无可奈何。
庄恕决定过的事,从来都没有放弃过。
上天待他很好,所有梦想如愿以偿。他如愿以偿活了下来,如愿以偿有了家,如愿以偿得到高等教育,他现在又有了新的愿望,他想再见见他。
飞机飞入云层,医生攥着本书,一片羽毛压印成标本,被当做书签,在医生的手中把玩着。
20.
他再一次踏上苏丹的土地。
苏丹这两个字他说不清道不明,庄恕痛恨这个地方,让他失去母亲。可是又感谢这个地方,让他遇见季白,重获新生。
十多年过去,苏丹经过短暂的和平,如今又混乱起来。
他的心里抱有一丝侥幸——他听说了,最近中国维和部队在这里。
MSF在朱巴的难民营旁边驻扎下来,看到的到处都是鲜血和浮灰,在哭闹嘈杂的人声中一点不显突兀。
庄恕在营帐里放下行李,出去打量这个世界。难民营的守卫是维和部队负责的,中间还有几张黄面孔,庄恕张望了一会儿,也没想着能在这里碰见那个人。
事实上也来不及他多想多看。
他四处走着,带着急救箱穿梭在难民营里。很多难民被流弹误伤,或多或少有些伤病,正值大中午,没一会儿庄恕就满后背的汗水,手上全是血污。
这样的日子将会持续下去。
他每一天都是同样的工作,在美国工作多年,没见过几个枪伤。可在这儿,不是枪伤的少得可怜。
他不记得是第几天了,同事急匆匆走进简易的手术室里,边清洁边和庄恕解释换班。
“哎呦庄大神诶谢天谢地您在这儿,我来替您,您快出去,维护部队送来一个伤员,七块炸弹弹片,其中有一块距离主动脉太近估计不到五毫米。”医生和庄恕背对背替换位置,嘴里飞速说着伤员情况,“最重要的是,伴随弹片污染。军医不敢动手,听说您在这儿立马送来了,您快去看看吧。”
庄恕沉稳地点点头,向医生解释最后的操作,确认医生完全了解这台手术的情况可以接手,才急忙跑了出去。
远远就看见几个蓝色的贝雷帽,庄恕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回过神来,接手担架上的人。
庄恕的头脑嗡地一声。
季白。
三.万花筒里真切纪念
21.
手术成功。
听了很多遍的四个字,终于对庄恕本人产生了意义。
苏丹的环境不适合养伤,季白被接到联合国尼亚拉超级营地,那里相对安全一些,庄恕自然是跟着过去,生怕这种恶劣条件会给季白带来什么并发症或者后遗症。
他在做手术的时候,看到季白身上许多的伤疤。这些年,季白好像没有变过,只是头上多了零星的白色,眼角的笑纹深了一些,皮肤风吹日晒总不是很好,可还能看出男人的凌厉英武来。
庄恕坐在床边,想很多。
季白醒来已经是一天后,庄恕趴在床边睡着,忽然感觉到握着的手指动了动。
一瞬间的凝滞,然后立即反应过来,各项指标正常,季白就快要醒来了。
不过十几分钟,庄恕再次终于看见那双眼睛。
仿佛又回到很久之前,不怎么能看得见岁月的痕迹。那双眼睛还是那样。
清澈,坚决。
22.
庄恕才知道,季白之前一直在难民营负责警戒。
只是几步之遥而已,庄恕竟一次都没有碰见过他。
季白回想,炸弹从天空坠落,掉在离季白很近的地方,那时候他恍然想起母亲留下的最后录像,可能自己也要像母亲一样了。
庄恕当然不同意。
得知了自己的伤连队医都不敢处理,请来为他做手术的最有把握的专家竟然是多年前的那个小孩子,季白愣了片刻,泛黄的记忆涌入脑海……转而笑出声来。
“是你,居然是你。”季白笑着上下打量他,“庄阿姨是个很好的母亲。”
“是。”庄恕回答,他一边为他掖被角一边按住他乱抖的身体,“别动,伤口裂开就不好了。”
季白安静下来,眯着眼睛继续上上下下地看他,目光扫过手腕,那块表果不其然被戴在身上。
——季白其实一直都在注意他,只要没有任务就会联系庄阿姨询问庄恕的近况,他实在是有点担心在那种环境下生活多年的孩子再次回到正常的世界会不适应不合群,但显然他多虑了。那块表是他得知庄恕考上UCLA后一个高兴买来又转交庄阿姨送给庄恕的。这小孩,从来没让自己失望。
眼里的笑意又多了些,看着庄恕的脸都觉得赏心悦目,目光突然变得温柔起来。
庄恕受不来这种眼神,转移话题:“昨天有位明上校传话过来,你的伤由我全权负责了。这里太乱,等你稍微好一点,就提前回国,不跟部队一起走。”
“我这算什么,因祸得福?”季白调侃了一句,又把话题转移回去,“长这么大,我还有点不习惯。当初你到我这儿,”季白比划了一下,“还管我叫哥呢。”
“我错了,该叫叔叔的。”庄恕无奈地回了句嘴。
季白着看他:“你的生活怎么样?”
很好,好得不能再好了。
庄恕想这些年的许许多多,他本以为他要在苏丹这个地方结束他的一辈子,却想不到他可以幸运到遇见季白。
上天夺走他最重要的人,同时又赐给他一个最重要的人,总是那么公平。
也总是那么奇妙,让他在十几年后再次遇见他。
庄恕笑了,没有回答他,自顾自地替他掖被角:“再睡一会儿吧。”
23.
庄恕带着季白和一飞机的安保人员回了国。
太阳没有苏丹的毒辣,温和地普照人间。
季白能够站起来了,还可以稍微走几步。庄恕总是说他逞强,被季白瞪回去。
从小到大都这么有主意。
季白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
庄恕也不恼,每天都慢条斯理脾气好——季白就没见过他急起来什么样。
就这么把他困在医院里,三两个月都有了,季白实在是无聊,想着法子让庄恕放他出去。
庄恕态度坚决。
24.
莺飞草长的四月。
季白终于出院,其实早就大好了,庄恕非不让他出来。
明长官打来电话亲切慰问,季白一阵头疼。
跟明上校聊天还行,明长官还是算了吧。
明上校抢来电话,和季白说一切都好,明长官上面有季老师,打个电话过个程序嘛。
他们马上就要撤出苏丹了,过两天在尼亚拉有授勋仪式,可惜季白参加不了。
“麻烦阿诚哥一定帮我把勋章拿回来。”季白说。
明上校在那边有点嫌弃:“都有两个了,还想要啊?”
季白猛然间感觉旁边的庄恕眼神更加火热了点。
硬着头皮对付完明上校的调侃,顺手把手机放进兜里:“你干嘛那么看着我?”
庄恕直言,目光如炬:“我觉得你很厉害。”
季白头一次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
25.
轨迹又开始重叠了。
庄恕分不清他的感情了,或许是仰慕,或许是爱恋,也或许是两者都有。
季白将所有的光芒都吸进去,庄恕眼里根本看不到别人。
他的愿望达到了,他又见到他了。
心里正暗自生长的他心密密麻麻爬遍了神经,庄恕无知无觉,只想就此缠住季白,再也不离开他的身边。
很多年前,他抬着头仰视他。
可现在,他们目光相平,他和他正站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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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出自《战争与和平》
②罗伯特:《丧钟为谁而鸣》的男主角,罗伯特遇到了他的爱人玛利亚,梦中有和平幸福的生活。罗伯特三天之后牺牲了,玛利亚在三天之内得到了爱情又失去了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