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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1.
庄恕从医多年,也没见过国内突发特大灾情时医院这种流量。
床挨着床,甚至连基本的安全距离和无菌消毒都成了空谈,庄恕忙得昏天黑地,手术一台连着一台,每天能休息的时间还没有四个小时,更别提回家睡觉。
季白大病初愈,也没办法天天往医院跑,一到饭点就给庄恕定外卖,能不能按时吃饭不一定,但当他闲下来的时候,总还是有东西能够让他填饱肚子的。
几天下来轻伤患者离院,只剩下重伤和需要手术的患者,密度稍微减小了些,可病房依旧捉襟见肘。
祸不单行,传染病医院超负荷,隔离病房满员,庄恕接到电话,叫他去急诊看一位病人。
HIV,阳性。
他需要在24小时之内进行手术。
但仁和的隔离病房已经不能再接收病患,唯一的安置就是普通病房,风险太大。
代理院长扬帆一直坚持要将这个患者交给疾控中心,可时间成本太高,病人等不了那么久。
庄恕当然知道扬帆的想法,他不过是不想承担术后感染和造成舆论风险的责任,他可以理解,但不赞同。
信仰和观念不同,总会导致意见偏差,扬帆在乎他的仕途可否一帆风顺,而显然,庄恕不在乎。他只在乎这个患者是否能够得到应有的救治,而不是被人拒之门外。
“扬院长。”庄恕推门而入,却看见另一张许久未见的脸。他当做没看见,直接向扬帆说明:“扬院长,我已经跟手术室打了招呼,护士长说可以为我们提供一间HIV手术室。”
“庄教授,你不觉得你现在做这个决定太武断了吗?”
“扬院长无非是觉得您承担不起术后可能出现的各种状况的责任,所以我来是想告诉您,所有的责任由我个人承担,您不用担心。”
“庄恕!”扬帆的心事被揭开,有些羞恼。
“我同意庄教授的做法。”突然,一个声音从一旁插过来。庄恕看向声音的主人,诧异。
82.
“这个决定是由我和庄教授一起做出来的,所以一切责任也都由我们来承担。”傅博文缓缓开口。
庄恕的面色缓和了些,却依旧不愿与傅博文交谈。
“患者肺脓肿,且已经出现大咯血症状,已经等不了疾控中心了。”傅博文叹了口气,又说:“如果扬院长还是不放心,那么,我可以给庄教授做助手。”
“这……”扬帆为难。
“傅院长给我做助手,不太合适吧。”庄恕突然开口,他向扬帆阐述,“在美国,我也接手过很多艾滋病人的手术,并且这一领域的病患和手术安排,也一直都是由我负责的,我在这方面是有经验的。请您通知张默涵,让他来配合我完成这台手术,足够了。”
“张默涵已经连台三十多个小时了,不管从精神状态还是技术方面,我做你的助理都最合适。”傅博文不紧不慢地解释。
扬帆见气氛陡然间紧张起来,连忙结束这个话题:“庄教授,那就让傅院长做你的一助,这个安排很合适。”
庄恕看着屋内的二人,无言几秒,扭头离开了,留下一声巨响。
哪怕傅博文一副“患者为大”的样子,也依旧改变不了庄恕对他的恶心。一个早就抛弃了自己的道义和职业操守的人,又有什么资格把印着南丁格尔的白袍穿在身上。
外面阳光还不错,透过走廊巨大的窗户照进来。庄恕突然感觉自己已经很久都没有见过阳光了,这阵子他一直都在手术室和病房之间两点一线,连太阳的味道都快要忘记了。
上一次见到这么好的阳光,还是季白出院那天。庄恕低头笑笑,感谢三哥。
83.
可实在是太累了。
手术台上,庄恕努力让自己专心于患者,忽略身边的人,只当他是个技术够格的助手。
一切都小心翼翼,患者的情况比预想的要好,手术持续了三个小时,没有任何突发情况,庄恕松了一口气。
结束手术回到更衣室,傅博文已经在里面了,见庄恕进来,与他打招呼:“庄教授。”
庄恕径直走向自己的储物柜,背对他。简直阴魂不散。
身后一声叹气,声音又响起:“庄教授,谢谢你能够让我参加这台手术。”
庄恕动作稍停,终于转过身直面他:“我也谢谢你,替这个病人谢谢你。”说完,快步离开了。
他给季白打了个电话。
“哥,这两天伤口怎么样?有没有疼?”
“别跟我操心了,我什么事都没有,清闲在家。”季白正在那边给家里的花草浇水。前几天回了四合院,前后事情跟爷爷说清楚,还好他完完整整地回来了,季司令气他隐瞒伤情还不能抽他,罚他天天在家给这些花花草草浇水,季白也乐呵呵地照办,提前体会了一回退休的感觉。“你这几天忙吧?”
“忙死了,刚刚做完一台手术。”
“嗯。”季白答得心不在焉。
“哥,想你了。”
“嗯?”季白停下手里的动作,往石凳上一坐,还顺便晒晒太阳,“怎么了?”
“刚刚那台手术,跟傅博文一起做的。”庄恕一五一十地把前因后果说给季白听。
季白一下子就明白了庄恕的心思。
他这么别扭的一个人,有母亲的冤案在前,对傅博文一等人气恨难消。可今天的手术也确实是傅博文从中调和才能让这个患者得到他应得的救治,于情于理,傅博文都做到了一个医生应该做的。
法律面前从来没有将功补过,从前的罪恶无法消磨,却也不能抹杀他的功劳与成绩。
季白懂他,也没法安慰,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问:“上次你说糖吃完了,我昨天又去买了些,要不要吃?”
庄恕在鼻腔里笑:“要。”
84.
季白便真的揣了几块糖,慢悠悠往医院走。
到时庄恕正在办公室休息,躺在沙发上只盖了件衣服。季白看他眼睛下边的一圈乌青,没忍心打扰他。
倒是庄恕睡得太轻,一点动静就惊醒了他,还以为又有病人有情况。
懵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坐在跟前的是谁,揉着眼睛艰难地让自己清醒清醒:“哥?你怎么来了?”
“给你送糖吃啊。”季白语气理所当然,“不是你说的么,吃点甜食心情好。”
庄恕利用每一分钟,一边吃糖一边撩起季白的衣服。
“哎哎,干嘛呀,你办公室呢。”季白一瞪眼睛。
庄恕按下不老实的三哥:“想哪儿去了,我检查一下你的伤口。”
伤口愈合得不错,伤疤虽然触目惊心,但除了有时候有轻微的痒意,也没有了太大感觉。
季白瞧着庄恕的脸色开玩笑:“家里有个医生就是好啊。”
庄恕哼哼:“你啊,把你家这医生吓死算完。”
季白嘶了一声:“小兔崽子,太久没收拾你了是吧。”
“说真的。”庄恕突然正经起来,“想收拾我你还是先赶紧养好伤再说。等我确定你的伤真的完全没事了,想怎么收拾怎么收拾。”
“受虐狂啊你?”
庄恕凑近了他说悄悄话:“季白一家,绝无仅有。”
不等季白说话,门口有人敲门,说是哪个病人有突发状况。庄恕喊了一声知道了,蜻蜓点水般亲在季白的伤疤上,帮他把衣服整理好。
“我得去忙了,你回家吧,在这儿怪无聊的。”庄恕扭头补上一句,“伤口还不错,你可以吃顿辣的。”
不放心,怕他多吃,离开了还又回来趴着门嘱咐:“就一顿啊。”这才放心地走了。
季白全程没有抢到一个说话的机会,看着被关上的门感叹,弟大不中留啊。
他摸摸刚刚被亲吻的地方,本来就痒,被庄恕一亲,更痒了。
季白脸上有点烫,这臭小子,都跟谁学的。
85.
忙了半个月,救灾工作总算告一段落。后续的疫情防御依然还是重点,重伤伤员也都没有出院,只是急诊终于回到了标准状态,而庄恕这些小齿轮也用不着连轴转了。
唯一让他担心的事是在此期间发现了从没见过的耐药菌株,这让庄恕不得不戒备,不顾扬帆的阻拦,把菌培养送去了病理中心。
那位艾滋病人的情况很好,被安置在普通病房,有护士专门照看。
傅博文也彻底没有了工作,赋闲在家。
庄恕有很久没见他,直到院里召开小型的表彰会的时候,他才再次出现在庄恕眼前。
傅博文还有两个月就要退休,这次是他在全院面前的最后一次讲话,而一个月之后的市表彰大会,也就算是他的欢送会了。
表彰会很枯燥,庄恕在美国也没经历过这种活动,既然没人告诉他需要做什么,索性就什么都不做,坐在下边玩手机。
季白给他发照片,他今天正式归队了,队员热烈欢迎,竟然给他的桌上放了好几束花。
“又不是女的,给我弄这些。”季白给庄恕发消息,“肯定是许诩那小丫头搞的,人情世故一点不懂。”
“人家那是庆祝你康复,还想让人怎么懂人情世故啊。”
“不懂我的需求。”
“你什么需求?”
“出任务的时候,我打火机丢了。”
庄恕一点不听傅博文在台上的陈词滥调,满面笑容,突兀地坐在全体员工的严肃脸中间。
“我送你。”
台上的演讲似乎告一段落,周围同事开始鼓掌,庄恕茫然地抬头,正见傅博文看着他。
突然的对视让他一阵反感,却也不能突然离席,便又低下头,将忽视他进行到底。
表彰会将近一个小时,庄恕坐得腰酸背痛,才终于在热烈的掌声中结束了这场并没什么用处的全体员工大会。
他踱着步往办公室走,却有护士追过来告诉他,傅院长请他去一趟院长办公室坐坐。
86.
庄恕驱车回家,季白已经在家等他了。
刚刚归队还没有太多事情,多亏队里的几个人靠谱,在季白不在的日子里,将一切事情处理好,一点不让这个重伤的队长操心。
庄恕放下公文包,坐在季白身边,搂住他的腰:“怎么样,第一天归队,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还不错,好久没有这么舒服了。”季白抻了个懒腰,“晚上吃什么?”
“你定。”
“火锅。”
“不行。”
“烧烤。”
“不行。”
“嘿小兔崽子,你说让我定的啊,我在你这儿说的不算了是吧?”
庄恕轻悄悄拍到季白的伤口上:“量伤而行。”
“我这伤早都好了。”季白没再跟他犟下去,问他,“出去吃吧?对面新开了一家菜馆,据说很好吃。”
庄恕点点头。
季白要了两瓶酒,被庄恕叫下,嘀咕他三哥怎么一点自知之明都没有。
“谁说我要喝了,给你的。”季白坚持让服务生启开瓶盖,刚刚拿出冰箱的冰镇啤酒从瓶口冒着冷气,好像接下来就要钻出来一个啤酒神,可以实现季白和庄恕的三个愿望。
“说吧,怎么了?”季白插着手坐在庄恕对面,翘着二郎腿,活像刑讯逼供。
“什么怎么了?”
“跟我你还装。”季白向前,一只手肘拄在桌面上,“从你刚进家门我就看出来你心情不对,还瞒我?”
庄恕抿抿嘴,慢腾腾地说:“哦,今天,傅博文找我了。”
87.
傅博文交给庄恕一点东西。
那是一张来自二十年前的取药单,上面赫然签着张淑梅的名字。
或许是他马上就要退休,或许是他真的良心发现,让他选择在职业生涯的最后承认这件事。
庄恕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傅博文将二十年前的事完完整整地告诉他,是谁授意将整件事情隐藏在证据之下,又是怎样将一个无辜护士推向深渊,让她承担了所有的责任。
那张取药单被傅博文私心留下,但没有用,谁也不能证明封存入档的那张是假的,也无法证明他留下的这张就是真的。这件事没有翻案,只有翻篇。
傅博文给他以最私人的道歉,私人到他依旧是那个德高望重的医学前辈,而张淑梅却也依旧只能被当成一个犯了低级错误而致人死亡的护士。
庄恕不接受。
他的母亲为此付出生命,也丧尽名誉,这不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就能抹去的。他要的是将事实公之于众,他要傅博文和他背后的修敏齐承认这件旧事恶事,还他母亲的清白。
可事情从不会顺利。
傅博文说,他找过修敏齐了。
而修敏齐,拒绝承认他所做过的一切。
“药房管事呢?你有没有问他?”
庄恕摇摇头:“傅博文说那个药房管事早在两年前就病逝了,也没有留下任何遗嘱。”他咧了咧嘴角:“要是我再努力一点,我再早两年回来,我可能就……”
话哽咽在嘴边却说不出来,庄恕艰难地喝掉一整杯啤酒。
季白不拦他。
88.
上一次看庄恕喝醉还是十多年前。
那个晚上庄恕刚满十八,几瓶啤酒就让他意识不清,抓着季白的手就不停表白,藏了那么些年的心思因为一场酒,全被他吐个干净。
这次庄恕变得收敛了,喝多了就开始睡,全然想不起来自己还在外面。
幸亏饭馆离家近,季白好说歹说,哄着他拉扯着把他带回家,摔在床上的一刹那,季白感觉伤口都快要造反了。
他看着床上这个睡着也还皱着眉的人,渐渐和当初在他床上睡着的那个小孩子重合了。
这也是季白为什么愿意宠着他——他总是背负太多了,从小就是。还小的时候就亲眼见证死亡的概念,背着同龄人不应有的沉重,现在还是,似乎担子更重了些,因为他不再是个孩子了。
季白拿毛巾给他擦脸,费劲巴力为他换了睡衣,洗漱之后终于躺在了床上。伺候这么大一个人,也真是怪累的。
他关掉灯,缩进被子里。
旁边的人睡得迷糊,感知到身边的热源,条件反射凑了过去,长手长脚地抱住他。
也不嫌热,季白腹诽,还是心甘情愿让他抱着。
季白就快要进入梦乡,耳边忽然传来轻微的声音。
“哥,三哥……”他听见庄恕的梦呓,身上的手臂又缠紧了些,“三哥……”
季白将笑藏在自己胸腔,将唇印在庄恕嘴边。
89.
庄恕接到一个来自凌远的电话。
这次是凌远有求于他。
当初凌远还是院长时,曾经为一对母子治疗过。那对母子情况很差,都需要肝移植,然而肝源却只有一个。凌远拼劲全力也想要把这对母子救过来,他用劈离式肝移植的方法同时为母子做手术,但最后的结果,只有那个孩子活了下来。
后来他便一直资助着这个叫平安的孩子,供他读书。平安不负众望考上了医学院,凌远也为他骄傲。
但病魔还是再一次揪住了这个孩子。
这次就连凌远也无能为力。
平安竟然看得很开,他与凌远说话,说他死后,要把他的心脏、角膜,把他一切完整的器官捐献出去。
平安撑不过这两天了,他的心脏献给了另一位患者,凌远打听到,移植手术将在仁和进行。
所以凌远找上了庄恕。他的能力强,凌远想要有人带着平安的心脏,好好活下去。庄恕显然是可以让风险降低到最小的人。
庄恕倒还没听说院里有患者要进行心脏移植手术,但凌远这么说了,他自然无可推脱,说了尽力。
刚挂了电话,便有人敲门。
“进。”
庄恕抬头。
“扬院长……傅院长?”庄恕的心突然一沉,“您二位一起下来我的办公室,有何贵干?”
患者的名字叫修彤,修敏齐的修。
这位在当今医学界称得上泰斗级的人物,却让庄恕厌恶至极。
他坐在座位里冷笑,如旁观者一样看这两位说客的精彩演说。
他在克制自己的怒气。
他知道患者有她接受治疗的权利,也知道无论如何,只有他才可以赋予这台手术成功率的最大值。
但他不甘。
他的母亲因为修敏齐而背上致人死亡的罪责,她连应有的道歉和清白都没有拿到,身为其子,又拿什么样的态度去救修敏齐女儿的命呢?
90.
什么医德和责任,他听得太多。他不反感有人拿医德来与他较劲,但他绝不接受修敏齐和傅博文拿着“医德”来绑架他,因为原本最不配谈论医德二字的人,就是傅博文和修敏齐。
两位院长的演讲也并不理直气壮,反而有些心虚。庄恕不想再听,直接请人:“两位院长要是没什么别的事,我要下班了。”
“庄教授,真的不能……”
“谁说不能?”庄恕站起来,不容置疑,“只要修敏齐向我的母亲道歉,我就为他的女儿做手术。”
“庄教授。”突然有人破门而入。
庄恕见到来者,挑挑眉,环视着屋里的人:“你们这是过来逼我吗?”
“当然不是。”修敏齐文质彬彬地开口,“只是想请您,为我的女儿做这台手术。”
“凭什么?”
“凭你还是仁和医院的医生。”
“我随时可以辞职。”
“违约金不是比小数目。”
“我付得起!”
修敏齐大概这辈子都没见过有人敢与他这么对峙。
他把扬帆和傅博文请出去,单独留在了庄恕的办公室。
庄恕背对他,眼前是窗子,外面就是医院的花园,这个时间人很少,大都去吃饭了。也有小孩子玩不够,穿着病号服也挡不住的朝气。太阳快落山了,竟然比下午时还要刺眼些。橙红如同血光铺洒天地,庄恕没反应,只盯着那半轮光圈看,近乎失明。
刚刚庄恕拿着他母亲的工作证要求修敏齐道歉,却被拒绝。
所以庄恕连半个字都不想给他。
修敏齐犹如一条毒蛇,对着庄恕的背影吐出信子:“庄教授,如果你母亲在世,也不会希望你是一个会放弃给病人最佳治疗机会的医生的。”
“希不希望不是你说了算的,你也没有资格。”门突然被大力打开,庄恕猛地回头,眼前却是一花,一块光斑笼罩在来者的脸上,看不清面容。
看久了太阳的后遗症,庄恕想。
“请问你是?”
“季白。”
“哦……季司令的小孙子?”修敏齐似乎早有耳闻。
“不是。”他说,“庄大夫才是季司令的小孙子。”
庄恕喉结微动。
“你想说什么?”修敏齐摆出长辈的姿态问。
季白答得恭恭敬敬:“我想说,请您出去。”
门被关上,室内归于寂静。
庄恕的眼睛终于缓了过来,他看清季白的脸。
“哥,你怎么来了?”他傻乎乎地问。
“都几点了还不回家?”季白眉头锁着个川字,超凶,“我来接你回家。”
tbc.